現代保守主義的思想之根：從伯克到柯克（下）

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

伯克去世四十年後的1830年初，

25歲的法國貴族青年兼律師

托克維爾（1805 – 1859）

訪問了美國。

在爲期一年的訪問後，

他寫了了一本非凡的書，

《美國的民主》，

哈佛教授Harvey Mansfield說，

此書是

“有史以來關於民主和美國最好的書。”

本書描述了美國民主的自然興起，

以及她所面臨的威脅，

如：

多數人的暴政，

過度的物質享受，

和

對平等的“難以滿足”的欲望。

托克維爾說：

“許諾所有人都能享受同樣的平等，

只會讓他們滋生巨大期待，    

並讓

每個個體變得虛弱”。

在攀爬社會階梯的每一步， 

他們都會發現

“最初意識不到的巨大障礙”。

他說：

“你盡可設想某種

能充分滿足全體人民的自由，

但

人們永遠也不可能找到

某種平等，

能讓他們得到滿足。”

在托克維爾看來，

國家的成功有三因素：

物質環境、

法律、

道德習慣和習俗。

這位法國年輕人發現，

美國並無特殊的環境優勢。

至於其法律，

聯邦制這個形式

賦予美國

既具有

大共和的權力

也享受了

小共和的安全。

地方政府可以

預防潛在的“民主專制”，

讓人們

“既嚐到自由的滋味

也擁有自由的手段”。

這些機制包括

地方自治、

新聞自由、

司法獨立，和

尊重個人權利。

尤其是司法力量

可以檢查和指導“多數人”的行爲，

用來糾正“民主的偏差”。 

托克維爾發揮了

伯克對宗教文明價值的信念，

與許多民主國家的失敗相比，

美國民主成功的主要原因是

美國的道德習俗。

“對於美國人來說”，

托克維爾寫道：

“基督教信仰和對自由的信仰

兩者高度融合，

完全無法分離。”

對美國人而言，

基督教并非是

“歷史留下的僵死信仰”，

而是

“活在人們的靈魂深處”。 

羅素-柯克認為，

如果美國社會

沒有被

“基督教教義的凝結劑”所維繫，

就會陷入

“不負責任的個人主義”。

托克維爾明白，

如果沒有道德風俗和審慎的法律，

人民就會成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所説的

“猛獸”。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1757－1804，美國國父之一，首任財政部長）

托克維爾常被引用的下面這段話：

是對激進個人主義的解毒劑，

即

“美國人有能力

根據自己的意志和理性，

進行自願的交往（類似伯克的“社會小團體”）”，

而非依賴

Harvey Mansfield所說的

“中央集權的校長式政府”，

或撒切爾所說的

“保姆國家”

來照顧他們。

（Harvey Mansfield系哈佛大學政府学系教授，

施特劳斯学派的重要人物之一，

主要致力于宪政理论和政治哲学研究）

托克維爾對美國社會的深入調查，

對英國歷史和伯克著作的理解，

配以他的政治生涯（曾在眾院任職）

以及謙遜的博學，

無疑讓他

有充分資格評論美國社會和政府。

阿克頓勳爵對他高度贊揚道：

“在所有作家中，

托克維爾的接受度最高，

你很難挑剔他什麽，

他總是那麽睿智和正確，

就像阿里斯蒂德一樣。”

（Aristides，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政治家、军事家，哲學家，是所謂“公正”的化身）

阿克頓勛爵（Lord Acton)

阿克頓勛爵是

19 世紀英國歷史學家，

是位睿智的學者，

和虔誠的天主教徒。

他最著名的格言是：

“權力往往導致腐敗，

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

美國著名保守主義歷史學家

Gertrude Himmelfarb（1922 - 2019）說，

阿克頓繼承了政治和哲學的悲觀主義傳統，

儘管托克維爾本人

對美國前景表示樂觀。

不過，阿克頓并未墜入悲觀論，

因爲他拒絕接受

哲學上的歷史決定論。

他和埃德蒙·伯克都相信，

人具有擇善能力，

人是上帝的

自由代理人（free agent)。

阿克頓說，

邪惡勢力是“永恆和變化的”，

但“真理和上帝的目的”

也是永恆和變化的。 

他是位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

儘管他反對教皇無謬論（Papal infallibility）

他是悲觀論和道德主義

兩者的結合——

這在樂觀主義和唯物主義盛行的

20 世紀初期，

幾乎毫無吸引力。

然而，隨著极端主義

接踵而來，

關於政治和權力的嚴酷真相，

重新受到關注。

阿克頓

譴責種族主義和

國家主義的警句

頻繁出現在社論、論文和演講中。

那些對自由主義、

世俗主義和樂觀主義、

持懷疑態度的人，

在阿克頓身上

找到了一種

“具有宗教氣質的哲學，

使其能夠抵禦

人類的罪惡和腐敗。”

他博學多才，

私人圖書館裡有兩萬本藏書，

可從未出過一本著作。

他一生的學術活動是撰寫

偉大的《自由史》一書，

可惜并未完成。

早在民族主義和“民主專制主義”

開始困擾世界之前，

阿克頓勛爵就預料到

它們總有一天會

“威脅我們的文明”。

羅素-柯克 （Russell Kirk）

四位保守派思想家中的最後一位，

是令人敬畏的羅素-柯克。

自由主義批評家Lionel Trilling

在《自由主義想象》中批評說：

保守派的衝動缺乏深思熟慮，

其所謂思想，

不過是一些

“焦躁不安的心理表達”。 

除了Trilling反對保守主義，

美國自由主義傳統

對保守主義常有微詞。

Louis Hartz說，

保守主義

其實是相對歐洲封建主義而言的，

但美國并無封建傳統。

在《美國保守主義》一書中，

Clinton Rossiter 稱，

美國是一個

“具有自由傳統的進步主義國家”，

所以保守主義根本無關緊要。 

我們很難責怪，

這些學者對保守主義的深刻誤解。

在1950 年代初期的美國，

保守主義作家和思想家，

寥寥無幾，

他們的哲學差異，

似乎遠大於他們的共同點。

他們包括：

奧地利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家

哈耶克 (1899 - 1992)，

出身農民的芝加哥大學教授

Richard Weaver (1910 - 1963)，

和

憎惡苏联而逃亡美國的間諜

Whittaker Chambers （1901-1961）。

傳統保守主義者和

古典自由主義者

都認爲：

文明的核心價值觀岌岌可危；

個人和志願者團體的地位

因政府權力的膨脹而

受到嚴重損害；

思想和言論自由

面臨追求權力的少數族群的威脅。

自由主義哲學觀的特點是：

否認絕對道德標準、

質疑法治、

否定私有財產和

懷疑市場競爭。

但是何種主題，

能將各保守主義派別

統一起來？

在《通往奴役之路》中

哈耶克提供了部分答案。

他嚴厲警告道：

計劃經濟將導致专断統治。

基於對全能主義本質的了解

他得出結論說， 

人並不可能無所不知，

而當他表現得好像他無所不知時，

災難就會接踵而至。

1945 年 4 月，

哈耶克在《讀者文摘》上發表了

《通往奴役之路》通俗本，

讓數十萬美國人認識了哈耶克。

這本書繼續在全球銷售

超過一百萬冊。

在《觀念及其後果》中

（ Ideas Have Consequences）

Richard Weaver 教授說：

是啟蒙運動，

即    

唯名論、理性主義和

唯物主義的興起，

造成了西方道德的瓦解。

Weaver内心充滿矛盾，

他既認為，

人類自14世紀始

就開始了背離超驗的墜落，

但他仍堅信，

人類有能力，

通過傳播真理

“戰勝時間的黑暗力量”。

在《見證》一書中，

Whittaker Chambers 宣稱

國家和世界，

正面臨著一場超騐危機，

不是政治或權力的危機，

而是信仰的危機。

在此歷史時刻，

出現了一位不見經傳的年輕學者柯克，

他的開創性著作

《保守主義思想》
(The Conservative Mind) （1953）

論述了自18世紀代後期以來，

英美保守主義的思想史，

概述了自美國獨立戰爭以來，

最重要的英美保守主義作家和政治領袖。

本書徹底改變了公眾對保守主義的看法，

並奠定了美國政治辯論的新基礎。

許多自由主義者嘲笑說，

本書的標題就是個矛盾，

但柯克為保守主義

所做的的精彩激情雄辯，

讓他們很快停止了笑聲。

本書針對自由主義

所聲稱的各種靈丹妙藥，

如，

人類的完美性

和，

經濟平等主義，

進行了尖銳無情的批評。

《保守主義思想》開篇便是一聲驚雷

而非嗚咽：

“愚蠢的政黨“，

約翰·密爾如此描述保守派”。

19世紀的自由主義者總覺得很得意，

説著這類沾沾自喜的大話，

可在我們這個

自由主義和極端哲學

分崩瓦解的時代，

以上判斷必須被重新審視。

本書開篇便讓

自負的自由主義者

大爲震驚。

他們原以爲保守主義只能通過

“易怒的精神姿態”來表達自己。

但他們錯了。

柯克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

並將他的發現告訴了全世界。

這個發現是什麼？ 

這就是：

現代美國保守主義

其實有個穩固而連續的傳統。

伯克并不是荒野中的孤鳴，

在他的開創性工作之後，

湧現出了一批

傑出的保守主義思想巨人。

這包括：

英格蘭的紅衣主教約翰紐曼，

（John Cardinal Newman, 1801 – 1890)

蘇格蘭的沃爾特斯科特爵士

（Sir Walter Scott，1771-1832）

英國的本傑明·迪斯雷利；

（Sir Walter Scott，1804-1881）

法國的托克維爾， 

（Alexis de Tocqueville，1771-1832）

非凡的亞當斯家族：約翰、約翰·昆西和亨利.亞當，

（the Adams family：John Adams, John Quincy Adams, and Henry Adams）

美國的納撒尼爾-霍桑，和

(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 )

奧雷斯特斯-布朗森。

(Orestes Brownson, 1803 – 1876 )

他們皆非平庸之輩，

也非雇傭政客，

他們聲望顯赫，目標堅定，

通過獻身于對

保守主義基本原則的闡述，

對其所在國家

在思想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柯克說，

保守主義的精髓

有六大基本原則：

1、神意主宰著社會及良心：
 “政治問題，歸根結底

是宗教和道德問題”。

2、傳統生活充滿了

多樣性和神秘感，

而激進系統的特點是

狹隘的統一。

3、文明社會需要秩序和階級，

“唯一的真平等

是道德上的平等”。

4、財產與自由密不可分。

5、人必須控制自己的意志和食慾，

要明白：

人受制于情感甚于受制于理性。

6、“變革與改革不同”，

社會變革必須緩行。

在自由主義者還未及喘氣前，

主流報刊均對對本書

給予高度評價，

《時代周刊》用全部讀書版塊介紹該書，

《紐約時報》連續數周强力推薦，

《周六評論》、《耶魯評論》兩大出版物

也充滿了溢美之詞。

在此之前，

美國的保守主義

從未從主流知識分子那裡，

得到過如此熱烈的響應。

政治哲學家Robert Nisbet

寫信給柯克說，

你用一本書完成了難以置信的事：

你打破了

“知識分子反對美國保守傳統的蛋糕”。

（Robert Nisbet，美国保守主义学者、UC伯克利教授，哥大教授。
代表作为《保守主义：梦想与现实》）

從此之後，

美國保守主義

在思想上被尊重，

並具有吸引力。

正如保守派歷史學家George Nash所言，

老一代保守主義者，

如

Richard Weaver 和 Whittaker Chambers

只是梳理了

“惡人及其有害思想的譜系”， 

但柯克終於建立了

“善人及其有價值的思想譜系”。

（George H. Nash，1945出生，美國歷史學家和保守主義學者，

以1978年出版的《1945年后美國保守知識運動》一書而著名。）

在《保守主義思想》的最後一章中，

柯克將自己與末日論者進行了區分，

他認為，

真正的保守主義

和傳統自由主義民主的基本思想

是一致的。

柯克寫道，

面對傲慢的集體主義者

和急切的新政官僚及其繼任者，

美國保守派將

“捍衛憲政民主，

並將其視為

傳統和秩序的寶庫”。

明智的民主黨人，

也將擁護保守主義哲學，

並將其視為

唯一可靠的思想體系， 

以此來對抗

“新秩序”的規劃者。

柯克指出，

“美國亟需一種明智的保守主義。”

哈佛大學教授Arthur M. Schlesinger

和傑克遜-羅斯福民主黨人，

也對此認可。

（Arthur Schlesinger Jr.1917－2007，美国的历史学家及社会评论家，

致力于研究美国政治人物诸如小罗斯福、罗伯特肯尼迪等人的自由主义政策並因此获得普利策奖）

作者以保守而自豪。

他堅信，

真正的保守者，

並非“沉悶、粗魯、偏執和貪婪的人”。

如自由激進分子的記者和政客

所描繪的那樣。

柯克說，

真正的保守者

可以是：

一位具有“鑒定意志”的牧師；

一位固守“祖先智慧”的農民；

一位都市中心的卡車司機；

一位有著古字號的商號，

他們努力以“審慎和敦厚的本性”

來緩衝不可避免的變化；

他們也可能是：    

一位老式的製造商，勤奮、精明並公正；

一位深諳人性的醫生，深諳社會無法完美；

一位睿智的律師，懂得不能背叛歷史；

一位校長，知道不勞便無獲。

真正的保守者是

根植於過去而

面向未來之人。

柯克說，

所有真正的保守者，

都喜歡古老而久經考驗之物，

而非新奇的和可疑之物，

無論他們做什麼，

都會謹慎而非盲目地

維護老制度和智慧。

為現代保守主義思想

奠定思想基礎，

貢獻最大的思想家，

無疑應首推

伯克和柯克

他們對其所在社會，

都提出了“深刻的批判”，

並“生動地描述了

如何改善社會的圖景”。

他二人雖相隔200 年，

但都堅信

有序自由。

這是他們的共同點，

這個無價原則

便是保守傳統的基礎。

然而，

贏得思想之戰，

與將思想轉化為法律，

並削弱政府權力之間，

有條巨大的鴻溝。

牛津大學教授Max Hartwell指出：

“辭令本身是不夠的”

“只有儅觀念被接受並成為法律時，

世界才會改變。”

（Ronald Max Hartwell，1921–2009，澳大利亞出生的牛津大學教授，

以研究英國工業革命經濟史著稱。）

讓我明確一點：

思想絕對是有力量的，

引用Richard Weaver 的話：

“觀念必將產生後果。” 

但觀念並不會自動實施，

也不會自我維持，

它必須與行動相連。

將最好的觀念轉化為政策和法律，

才可以扭轉美國。

在過去70年來的中央集權。

這是項艱鉅的任務，

但並非不可能。

站在思想家巨人的肩膀上

來審視眼前的挑戰，

我深信

這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本文根據美國傳統基金會創始人和首任會長

Edwin J. Feulner 

2008年的同名文章的改編而成，内容有所增減

译者：夏海宁

《艺术三万年：

一部人类艺术创造力跨越时空的故事》